窗外,三个鸡儿在粪堆子上刨粪寻吃的,可长时间了还没停,好像一点也不乏似的。在木头圪桩上拴着的驴“咯铮”“咯铮”地嚼着玉米杆子,有时抬头瞭瞭驴驹子。驴驹子下下九天了,能跑能跳了,可院子撒欢儿。狗懒洋洋地卧在猪圈墙底下晒暖暖,静静儿看着粪堆子上的三个鸡儿。那堆粪是去年入冬那两天开始攒的,尽是些儿驴粪、狗屎、柴灰、乱草,等春天就往地里送。那三个鸡儿在那儿寻得那么专心,驴驹子跑上粪堆子闻他们,他们也不待理。
这三个鸡儿是去年腊月廿六杀鸡儿的时候剩下的。我妈去年春季天捉了三个蛋鸡儿五个肉鸡儿,养活着准备过年杀了吃那五个肉鸡儿,留三个蛋鸡儿下蛋。她基本上年年捉鸡娃子,可是,因为一个养活鸡儿,她跟我爸爸两口子没少嚷架。
今年已经是2008年了,从一养下到这会儿,我都二十二了,这么多年,我经常见我爸爸和我妈嚷架、打架。因为养活牲灵打架格噎,只是他们这些年闹的别扭中的一小部分,可是,单把他们因为养活鸡儿闹的圪折子写出来,三句话两句话是说不完的。
我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妈捉了四十八个鸡儿,有本地鸡儿、肉鸡儿、二混混鸡儿,这么一群鸡儿,要养活好也是个问题。每天早起,一开鸡窝门,啊呀呀,那鸡儿们一个一个硬往出挤,出来就拍打着翅膀儿蹦呀飞呀,到处撒野。你一磕打鸡食盆子,它们当是喂它呀,从四面八方冲过来。从家里挖一大碗玉米,往鸡食盆子一倒,眨眼功夫就没了。
这茬鸡儿真费吃的:剁两根白菜,洒在地下没且你走开,就剩不几片碎叶叶了;拌一盆子焖山子和玉米面,鸡儿们一个一个忍住噎,一会儿就解决了;舀一瓢玉米混高粱,鸡儿们低倒头“嘣嘣嘣”一阵儿后,鸡食盆子净生生的……这么一天喂三顿,哪顿喂得迟了或者短下了,这伙鸡儿就聚在门窗跟前“呱儿—呱儿—”叫,有的还飞上窗台朝屋里叫。就因为这,我爸爸一天比一天讨厌这些鸡儿。
每天傍晚,鸡儿们都宿眼上架了,院里落下许多鸡粪,连窗台上都是。我妈有时候扫扫院子,基本上是我爸爸扫。我爸爸常常一边扫院一边骂鸡儿,嫌鸡儿费吃的又到处乱屙,有时侯骂鸡儿骂着骂着就骂起人来,怨我妈捉鸡儿多。本地鸡儿、二混混鸡儿轻省,尾巴翅膀儿长,飞得突突地,飞过院墙跑到间壁家,飞上房顶,飞出大门外头……间壁们说我们家鸡儿吃了他们院的菜,我们院外前种地的说鸡儿害他们庄稼,场面上人嫌我们鸡儿妨碾场、偷吃碾下的谷黍……我爸爸回家就骂我妈:“你看哇!尽不让你捉,你还要捉,一捉好些些!这些死鸡儿往死里费吃的不说,跟死害来!因为这两个鸡儿,间壁们跟咱们不对劲儿了,迟早是个让人往死捏!以后趁早甭给咱们收揽这!”
我妈听完这话,也来了气:“有多害?他们没养活鸡儿?我以后捉还咋?!”我爸爸吼道:“咋?都给你捏死!费多少吃的来,有这些吃的,没法养活不了一个猪?”“哪咋你不多养活一个猪?”……一次嚷架就这么就开始了,嚷过架两个人好几天都不说话。
我妈从此不管喂鸡儿,我爸爸虽然恨死鸡儿了,看见不行,有时候也喂喂鸡儿。养活上了,不喂能行?饿死了全完了,连这也落不上。那年冬天,我家卖了三回鸡儿,剩下十来个草鸡儿等着下蛋。我妈盘算了一下,除转成本,还挣了不少钱,落了十来个草鸡儿。她还专门跟我爸爸说,我爸爸白了她一眼,没说甚话。那几年鸡娃子便宜,粮食也不值钱,人们不但家家户户大量养鸡,还养护猪、羊、鸭子……那会儿的本地鸡儿、二混混鸡儿可好拉扯来,好赖吃的不嫌,也不病病淘淘,养鸡儿一般是不会赔钱的。
然而,以后几年,我家养活鸡儿就不行,不知道是不扶还是因为年代变了。鸡娃子贵了,粮食、饲料慢慢儿涨价了,养活鸡儿的成本高了,那几年又时兴传鸡,养活鸡儿的风险也加大了。我们家不仅死了那十来个老母鸡,年年新捉的鸡娃子也没养活好。“年年传鸡儿年年捉,你钱多憋的?粮是没少喂,间两天往倒跌一个,间两天往倒跌一个,照住这,谁能养活起?”我爸爸又有说的了。他成天一边喂鸡儿一边可惜粮食,谁知道哪一个鸡儿多会儿跟倒跌来?他经常数念我妈,嫌她老是不听劝。我妈也觉得确实不行行,鸡儿还没成材来,一个一个就病死了,心疼得不行。她倒没考虑费不费粮食,就说鸡娃子钱和几斤饲料钱算是白扔了。我爸爸气不行,数落我妈不心疼钱:“就白扔那几个钱?它们吃的就不算钱了?做事儿永不考虑考虑,你见这几年谁还养活鸡儿来?你养活,你能赔起?有那点儿心思放在养活猪身上!”
那时候,养活猪确实比养活鸡儿强。我们那儿养活猪,一个猪一天三顿,顿顿半盆子水泡一把甜菜茵子,撒一把玉米面,四五个月就能出手。养活五六个鸡儿,一天一盆盆玉米面拌糠,单喂糠还不长来,肉鸡儿长七八个月才八九斤,蛋鸡儿也是这会儿会儿了才下上蛋。盘算盘算,养活猪比养活鸡儿强多了。你要从肉价上比,还是养活猪好。养猪也就是个化零为整,养活鸡儿呢,一个鸡儿的钱就比不上一个猪,鸡蛋也得攒着卖,倒是好象化整为零了。农民搞点小成本养殖,卖猪的时候,一回卖上好几百好几千,比那鸡蛋隔两天卖一回、隔两天卖一回卖的十几块几十块钱从心理上好多了。你说养活上自己吃哇,可是从成本方面盘算,吃不起。农民们不咋可能一次就养活一个鸡儿,养活多了,都杀了一个儿吃,谁能吃起?那是吃钱来,有几个人舍得?那几年不传猪,多数农民愿意养活猪,我爸爸就尝到了养活猪带来的甜头,他不管那种思路是不是完全正确。
后来我妈真的捉了一个猪娃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进话了。除了几个以前幸存下来的老母鸡,她没捉新鸡儿。我爸爸去地回来,听见猪圈有猪娃子声音,知道捉上猪娃子了,却有些不高兴。“跟小保山家捉的,花了一百来块钱……”我妈还没有说完,我爸爸就说:“可要叫你赔来!叫捉不捉,不叫捉捉,总要跟人裂行!”这年猪过贱,我爸爸就没打算养活猪。我妈看我爸爸扭转头不理她,知道他那股脾气又来了,便说:“谁跟你裂行来?你嫌我不养活猪,这不是给你捉上了?”“可要叫你赔来!”我爸爸说。“去年不是挣了吗?……”我妈还没说完,我爸爸打断了她的话:“去年是去年!你也不看看甚年限?”“家里甚都是你主张,我就不能作一回主?捉捉上了,还拿回去退来?”她嫌我爸爸过专行,我爸爸说我妈爱咋就咋,反正他不管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个猪发性赖,挺长时间了不见长,我妈喂猪也喂得没信心了。我爸爸天天跟我妈说今天行钱又跌了,越喂越赔。我寒假回家了,见猪圈空了,问我妈是不是养成出手了,卖得咋抵。我妈说起来就动气,她跟我说:“你爸爸真是一个牲口!那天我们去地回来捎了昏了,见猪不在,寻了大半天,撵回来了。你爸爸不赶快把猪圈住,提起铁锨就打猪,我说甭打了,跑了,寻着撵回来圈住都算了,再养活两天就卖了……你爸爸不听,硬打,发着脾气,一边打还一边说'还养活这来?!不早早儿死来……',最后硬把猪打得坐了腰,站也站不起,喂啦,好几天甚也不吃,看见不行,贱卖了,一个猪才卖了人家半个猪钱。你看看,那不是一个牲口他是甚?人家养活猪,这家卖了多少多少钱,那家卖了多少多少钱,你看看咱们,唉……不说了,搁上那个牲口,我再永不养活猪!”
第二年是个金猪年,许多东西从年初期儿就露出涨价的苗头了。我爸爸的思想跟上价格的变动了,他想在这年养活猪。我妈不管我爸爸咋说,捉了五个肉鸡儿三个红毛毛蛋鸡儿,这红红鸡儿市场上卖了好几年了,也涨价了,比本地鸡儿贵。可是想买本地鸡儿也没人卖,人们尽养活肉鸡儿和红红鸡儿,比起那本地鸡儿、二混混鸡儿,肉鸡儿出的肉多,红红鸡儿也特别能下蛋。我妈养着那五个肉鸡儿就是为了给大年时节储备肉,她也知道吃不起猪肉也养活不起猪了。现在她养活鸡儿有了新道理,前些年每当我爸爸反对养鸡儿,她就说:“你卖都钱来概不说!”这是说养鸡儿挣了的时候,我爸爸也没甚话说。我妈这次说的是:“一个儿养活的鸡儿,能卖,也能吃得够值。一个儿养活的肉鸡儿个儿大,份量重,肉多,自家鸡儿下的鸡蛋好吃。你看买人家的鸡儿那个儿多小来,鸡娃子大就杀了,肉过嫩。买上人家一个没且吃来就没了。再说那肉也不好吃,做出来白枯烂蛋的,吃着嫩乎溢溢的,没吃头。他们养鸡场都喂饲料,有药剂来,哪里像咱们自个儿养活的都喂粮食?你看他们那鸡蛋,个儿倒是挺大,吃住没味。咱们家那鸡蛋炒出来黄棱棱的,他那鸡蛋白喳喳的,少寡又没味……”我爸爸一时半会儿又说不过她了。
我也承认自家养活的肉鸡儿块头大,耐吃,鸡蛋有味,比市场上的营养健康,但我还是站在我爸爸这边,主要是从成本和产出方面考虑,尤其是在这个金猪年,养鸡儿太不划算了。不管你是养活上吃,还是养活上卖,你做的都是赔钱买卖。人家养鸡场那么大买卖还挣不上来,咱们小养活几个鸡儿能做成甚?你养活几个鸡儿,想卖两个钱,人家养鸡场养活一个鸡儿的成本不比你养活一个鸡儿的成本低还是咋地?人家把你顶的黑楞楞的,你根本吃不开。你说你养活上一个儿吃,你能吃的起吗?我爸爸也不说养猪了,我妈跟上养活猪可伤心呀,他把这个养活鸡儿不行行换了种方式说,我也在旁边帮着我爸爸给我妈讲道理。
我妈和我爸爸两个人都有一股牛脾气,嚷起来谁也不服谁,连平常一搭儿做生活也经常意见相左,说不合。我妈自然是没有动摇她的信念,还计划着来年春季天再捉几个肉鸡儿。
快过年了,人们割不起猪肉,也买不起牛羊肉,鱼买的也少,但是市场上鸡儿肉却不甚贵。村儿里面的人吃不起那些儿贵肉,却一袋一袋往家里买鸡肉,就好象2006年那年吃猪肉那个情景。谁也不知道金猪年过后,市场上鸡肉是啥行钱,反正这时节买上鸡肉吃很实惠。
我家也买了一蛇皮袋子鸡儿,一袋子装了十二个,都是三四斤大的肉鸡儿,没翅膀儿没腿。一买上那天黑张家里就做了一个鸡儿吃,是我爸爸下厨做的。我妈啃着骨头,我一边吃着还一边跟我妈说买上鸡儿吃就是比一个儿养活上吃好,我还给她细细地分析了一番。我妈却没有听进去,她一边吃一边唠叨:“这买的鸡儿太脏,可多沙子,不知道是咋洗的?”我爸爸嗔怪她吃上饭还截不住那张嘴,说:“嫌沙甭吃!”我妈跟我说:“你没吃出?就是有沙来么。”我摇摇头,说:“莫。”我吃饭向来是狼吞虎咽,不细嚼,没感到有沙硌牙,真的。我爸爸不耐烦了,端起一碗稀粥,说:“你是吃不吃?看爷一碗斩你那儿来!”我妈白了他几眼,没说话,接着吃了几口,就搁下碗筷了。她分明生气了,没有心思吃饭。“不叫养活?明天都杀了哇!甚也别养活,就养活两干人哇!”我妈说完夺门而出,我劝也没劝住。
第二天是腊月廿六,我妈早起一起来就串门儿了,我爸爸给我做了一口饭,我们吃完饭涮了锅,他就添了一锅水,烧滚了,等褪鸡毛用。我和我爸爸可院子跑,逮鸡儿。我爸爸自己完成了杀鸡、褪毛、掏内脏、清洗的生活,我只是负责倒污水、垃圾,等我们燎完了鸡儿,已经晌午了。我妈回来了,看见三个草鸡儿还在院子里溜达,就问:“咋不杀那三个鸡儿?”我爸爸正忙着做饭,没说话,我为了让他们双方的情绪缓和些,说:“我爸爸说留下那两个鸡儿下蛋。今儿还收了三颗蛋来!如果天天这么,三天就一斤,三四天就有一顿炒鸡蛋吃!”我猜我妈始终还在跟我爸爸赌气,她说:“我不管,留下你们喂哇!”
大年这几天,我们家里吃的最多的肉就是鸡儿肉,没有牛羊马驴肉,鱼鸭鹅肉也不多,猪肉割得也就是十来斤。猪肉包了几顿馅儿,鱼肉顿顿吃不多,只有鸡儿肉最朗态。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这个2008年的节日里,我们这天晌午又要做红烧鸡块儿。我爸爸剁了两个鸡儿。那两个鸡儿,合起来将近二十斤,肉块子装了满满儿一大盆。
晌午饭还没有做起来,我看看窗外,那三个鸡儿还在粪堆子上刨吃的来。我想,就是刨粪寻吃的也应该比吃药剂饲料强哇?等这三个鸡儿不能下蛋了,就宰了吃了,或者卖了,以后我妈再不养活鸡儿,我爸爸也不谈养活猪,他们老两口应该少吵嘴了吧?我看着窗外,沉思。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王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