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坐在考场上。
昏暗的光线,吱吱作响的桌子和板凳,一股潮湿的气味从门边和地缝里悄悄钻出来,迅速弥散在空气中。我向四面一望,只发现那些被压得低低的头在桌子上作扫描式的移动——那些衣衫褴褛的男人和神色机警的女人们。我的斜后方坐着一个邋遢鬼:斑白的头发,散发着浑身酒气的破烂衣衫。这人看起来很面熟。啊!是后街的那个老酒鬼!我至今仍庆幸那半瓶酒去向没有被他发现。可是我突然想起,那老家伙去年冬天已经因为重感冒一病不起了,后来似乎再没见过他。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和他打招呼,老家伙竟朝我的方向冷冷地看了一眼,让我突然丧失了问候他以及他的酒瓶的一切兴趣。很不幸的,我注意到我坐在第一排,靠近门的位置。更准确的说我是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对面。我在从前以至现在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考生的最佳位置,然而,我现在的年龄作为一个考生来说是太大了。
坐在我对面的女教师带着一副墨镜,这恐怕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引起路人注意的地方。要知道,我对戴着墨镜的女人可没有什么好感,他们一般都是自私、做作与冷酷的汇集者。可是当我在心里作这一番评论的时候,我面前的女人竟似雕塑一般的冰凝铁铸,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这时,立在她脚边的一根棕黑色硬木手杖提醒我:她可能是个盲人。一个瞎子!我不禁为考试组织者的荒谬行为感到好笑。让一个瞎子来监考!难道他们指望她能用鼻子嗅到某个考生在桌子下面传递的纸条吗?我又回身瞄了一眼。我后面一个带圆形黑框眼镜的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吃了一惊,眼镜后面的黑豆随即又转向了别处。我感到非常奇怪。除我之外,似乎没有人发现那个女人的缺陷;可惜我又坐在如此循规蹈矩的位置。孩童时期在考试时养成的惯性让我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叹气的时候,我面前的蜡像竟然把头转了过来,朝向面对我的方向。我突然开始怀疑她是否能够从黑色镜片后面看到我。于是我赶紧低下了头,像其他人一样死盯着桌上的考卷。浏览了几行,出题者的无知似乎很快就被暴露出来,诸如“你小时候是否曾与一头在泥里打滚的母猪为伍”“你最近一次感到自己蠢得像头驴是在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密密麻麻。从小我妈就告诉我,不要回答那些路边的陌生人问你的愚蠢问题,因为他们是在测试你是否够愚蠢从而方便的被他们拐走。出这份考题的人一定与驴车出过一次车祸,才能想出这么多让人不屑于回答的问题。把那张字纸扔在一边,我突然想到,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参加这个无聊的考试呢?
是的,这真值得好好思考一下。我努力回想,,直想到脑袋像是要迸裂开似的隐隐的痛。我突然记不起什么,或者说,什么都记不起。我似乎是一直都坐在这里参加这个考试。这是多么荒诞啊!这感觉就像你被随机抛到宇宙内的任何一点,空间对你来说没有近和远之分,因为你看到的所有景色都是相同;于是时间也分不清前后,因为每一刻你都在走,走,走,而这与待在原地没有多少分别。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像一个通常的被老师评价的了多动症的孩子。我左顾右盼,发现这间破房子里连一座最古老的挂钟也没有。啊哈,这样我真正被陷在一个没有开始和尽头的空间了。出奇的寒冷钻进皮肤和血液,从骨头连接的地方进入我的骨髓。这该死的……这里的一切都理应得到最邪恶的巫婆送给公主的悲惨的预言。在我身后的那些,没有表情的木偶人们,甚至比面前那个会动的雕像更让我厌烦。
这时,我感觉面前的那个雕像似乎真的动了一下,然后一个黑乎乎的棍子似的东西就跃上了我面前的桌子,像狂热的钢琴架敲击琴键那样敲了一下,可恶,它还差点碰到了我的鼻子!我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个东西,把它好好的教训一番,那黑棒槌已经轻盈地跳下桌面逃走了。我抬起头,发现那个女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头偏过去,半倚在椅子上,只是脚边的手杖似乎被挪动了一下。哦,好一个奇怪的女人!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做这么多年的监考教师了。刚才的身手矫健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身高力壮的年轻男子;而那些大块头更赶不上她的轻盈敏捷。我不禁怀疑这个老女人这个老女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一只黑猫的把戏,那根手杖就是他长长的尾巴。不管怎么样,看来我是不能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引起她的注意了,免得下次黑猫直接把尾巴扫到我脸上去。
我坐在那,被刚才所有的古怪经历弄得昏头涨脑。其实我一直是个挺安分的人,从我做学生起就是这样——只不过我对学习的兴趣远比不上我热爱开饭铃声的热忱。那时我并不是一个坏学生;我不搞恶作剧,从不在上课的时候吃零食或者大声讲话。我只是静静地在课上发呆,想象那个美丽的邻班女孩脸上的雀斑或是中午食堂的菜谱。以至于我成绩册上的评语通常只是“你很用功,但是效果不尽如人意”之类的话。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展示过我的惊人天赋或是过人之处——一次也没有。我的父母除了对着我叹气想不出任何高招,因为你很难想出一根被打湿的朽木有任何用图;它甚至连活都点不着。而我,恰恰是这样一根朽木。
就这样,我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一名杂货店的清洁工——那是一位父亲为他已成人的儿子做的最后推荐。说实话,在杂货店的那段日子是忙碌而快乐的。因为那份工作用不着任何“技术”,你要做的只是打扫,等待,再打扫。仅此而已。我想那也许是最适合我的工作了。可惜没过多久那家杂货店失了窃。事实上,那小偷相当不地道:偷走了每一块抹布。店主忧伤的对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走吧。”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没多大联系,事实上,我还是很愿意留下来帮他做些什么的,因为在他这里我至少没有受过一次白眼。可他只是神色忧伤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我待了一会,发现我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于是就走开了。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善良的人了。
离开了杂货店老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或是该做什么。我并不想回我父亲家,因为在那我不过是一个白吃干饭的废物。就在我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我遇到一个高中同学,他戴着一副圆形黑边眼镜;事实上,他就是现在正坐在我后面的那个家伙,对于他不向我打招呼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奇怪。当时在大街上遇到他的时候他可是亲切的向我问好,得知了我的无业游民身份后又诡秘的一笑,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当我还在想“他们”究竟是谁时,我已经被那只细长而有力的胳膊带到了街角一个很不起眼的地下室里。以后我知道了那是“他们”的“总部”——一个我们用来堆放抢来的东西以及睡觉的地方。
我就是这样加入这个“黑帮组织”的。但我的脑袋并没有随着身份的转变而聪明起来。在团队里,我只是被分配做一些搬运东西或是做饭的活;因为在最开始的几次行动中,我总是充当了被人发现而引来警察的角色,所以他们不得不把我留在“总部”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清洁工的生活。可是这里太乱了以至于我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打扫。尽管没有我的参与,这个团伙还是很快被警察逮捕了。而他们带着人来查封“总部”的时候我碰巧因为打扫用的扫把坏了而出去买一把新的。所以我回来时只远远的看到了警车便落荒而逃。
之后我便真正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今天在这里做工,明天又到另一个地方混口饭吃。可奇怪的是我在某个地方干不下去从来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做事的那些店铺不是遭了火便是失了窃还有一家餐馆的老板在训斥工人时踩在一片已经松动的木地板上,结果那木板的另一头翘起来恰好猛的拍在了他的额头上,以至于他就那么睁着眼睛死去了。像这样的事简直数不胜数。我仿佛是小说里的侦探,无论走到何处都预示了不幸的发生。到最后那个镇上已经没有人敢雇用我了。我只好到救济站或收容所去,或是那些有钱人家的门前祈求施舍,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
……我就这么想着,似乎又重新把一生经历了一遍。我抬起头来,发现已经有人在交卷子了。那个老酒鬼也交了卷子。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感到有一阵阴风掠过,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后边的那个带可笑的波特式眼镜的人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停住脚。他脸色铁青,拿着卷子的手惨白惨白的。我突然非常害怕和他说话。只见他嘴唇嗫嚅着,最后勉强笑了笑说道:“祝你好运。伙计。”然后就交了卷子,走了。我把目光投向门外——那里黑洞洞的,我的那位朋友刚一出去就不见了,仿佛走近了纯粹的黑暗中。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因为刚才我突然想起曾经听说他后来在一次抢劫中不幸误砍伤了自己,最后因为没钱医治死去了。联想到那个老酒鬼,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知不觉间,那些幽灵般的男男女女都已经走光了。我回头环顾,整个教室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除了那位严厉的监考官。我紧张起来,看了一眼我面前的卷子。糟糕!我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写!正当我慌乱的找笔的时候,那个戴着墨镜的盲人竟然一下子抽走了我的卷子!
“可我还没有……”我涨红了脸,像一个没有复习好功课的小学生那样辩驳着。
“不必了,”那女人的声音严厉而果断,她似乎还要说什么的,却停了下来,把她那厚厚的黑色镜片对着我,仿佛在打量我的每一寸身体。她是看不见什么的,我坚信这一点。可是我却感到从那黑色墨镜背后似乎直射出两束比目光更强大的东西。起初是两条笔直的射线,包含着怀疑与不屑,那让我想起了我遭受过的种种白眼;可之后那东西却又变成了两条宽阔的河流,像母亲温润的两颊。我似乎又重新感受到了杂货店店主式的善良与包容。
“你……”这目光像是历经了一个世纪,“你很诚实,”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变得柔和了,“但仅此而已。”我又开始觉得这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是那么难以捉摸,正如她的话一样。
“但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忽然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
机会?什么机会?我已经丧失了做完这一整套卷子的勇气与耐心。
“不是这个,”那女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总之你要珍惜,别再让你的人生留下这么多空白了。”她把“空白”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却恰恰使它凸显出来,以至于我满脑子都在想着“空白”是什么意思。
“好了,出去吧。右边。”这位高大严肃的女教师说了最后一句话后就消失了。我说她“消失”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看到她打开门的动作和鞋底发出的声音。我只是眨了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不过因为我今天经历的怪事已经够多了,多这一件一部会引起我的惊奇。
好吧,就照她说的做吧。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挺直因坐了许久而僵直的身子。我走到门边,拧动门把手。
门外真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往前迈一步,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转向右面,又迈了一步。
可是这回我踏上的不是坚实的平地,而是一个地洞。我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而刹不住步伐,竟然完全掉进了里面。啊,该死的女巫!我一边进行着无休止的滑落,一边在心里祈祷不要发生什么更让我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醒来了。但我没有睁开眼睛。我似乎并没受伤,因为我的肢体能够轻松的活动。我竟然感到轻松和惬意,像是卸掉了所有的负担似的。于是我自然的把手伸向口袋,想摸出我的烟。可是手却触到了肚皮。嗯?我一惊,连忙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笑脸,她还向我伸出双手。我本能的伸出胳膊反抗,却只有两只婴儿般的手臂在面前挥动。我像是被雷击了一般,突然明白了一切。于是我不再反抗,任由那个女人我我抱起。真的是再来一次呢。我靠在女人肩头的时候这样想道。这一次的人生,我才不要留白呢。我这样想着。而旁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婴儿所特有的狡黠的笑容罢了。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极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