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

老师留了一篇材料作文,大致是讲习惯坐到前排的人会比那些随便乱坐或是坐到后排的人有成就,其实只要写成功、自信、拼搏等立意的作文便切题,但实际情况却是有相当的同学将“座位”实化,谈到了现实学习中的“座位”问题——我们班按照考试成绩排座位。

整洁、明亮的阳面教室,座位被分为两组,左边一组五排,右边一组三排,右边的一组是给前二十七名准备的。两组间的过道极宽,两边的人相互望去,都有一种遥远的感觉。然而这不是问题,因为两边的人是不会相互望的。左边的人看左边的人,看出同病相怜;右边的人看右边的人,看出英雄所见。如若两边的人相互望,那一定是阶级仇,民族恨——然而不是的。

几次考试之后,我成功被划为“右派”,遥望着原来的座位,不知该是什么心情。我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个面色苍白、小脸、小眼睛的女孩,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坐在我刚进班时坐的位置上,怯怯地看着我。我有些尴尬,便报以微笑。孰料她倏地站了起来,很夸张地双手扶住桌面,似乎要鞠躬,又觉得不合适,就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而站起来这个动作已是无法收回了,于是我看到她四下里瞧了瞧,大家说笑打闹,并没有人注意她。神色匆匆地走过来,快速通过过道,她站到了我桌子旁。她的个子最小,我不知道那样的一个位置她如何寻找林立的脑袋的缝隙看到板书。“你就是张集吗?”她的目光里充满崇拜,我大为窘迫,只觉得脸上火燎一样,赶忙极认真、极谄媚地向她笑,仿佛见到她我也万分激动一般——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向我表白了很久,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窒息以至无所适从,也不知该回以怎样的表情与话语。谢天谢地,课间不过十分钟。上课铃响了,她回去便显得艰难。大家安静下来,她需要绕过我的桌子,经过右边三排,穿越过道,再经过左面五排,走到她的角落里。只是这一次,她成了焦点。走过右边,人群里发出几声吃吃的窃笑,穿越过道,爆发出一阵哄笑,直到她回到座位,笑声才渐渐止息。

我的脸滚烫,泪水霎时间盈满眼眶,人们的面目变得模糊,只剩下白的牙、黄的牙、黑的牙,笑得发颤。我多么想冲过去,揪住他们的前襟,大声质问他们:有什么好笑!到底有什么好笑!

其实两边的人不用对望,因为两边的人都一样。两边的人没有仇恨,因为两边的人有着共同的赏玩娱乐的对象。在共同的自得与自欺中玩味弱者的苦痛,提升卑劣的幸福感。

但要怪他们吗?他们还只是孩子,只是本应该惯于不平,心系天下的青年。可他们却过早地加入了“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在冷酷与麻木中度过人生的金色年华。

又重新排座位了,我旁边是一个新面孔,无意中我瞥见她的成绩单——29名!可是只有二十七个座位。关于为什么安成绩排座位,老师说为了使上课更有针对性。关于为什么“左派”与“右派”内部又不按成绩排,老师说为了使同学间互补性更强。

我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的肮脏,直白的肮脏让我恐惧,让我沉默。夜间的勾当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枝招展,招摇过市。

有什么样的强权,就有什么样的奴隶。所有人对自己的座位深以为然,一丝不苟地维护这一秩序。为什么不反抗,用理性与自由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为什么要当看客,使那委琐的表演有不竭的市场?人须知道什么是幸福,才能在苦痛中升华幸福的体验;人须经历过象牙塔中的单纯与美好,才能在复杂的人情世故中体悟人生的价值。可是,他们的环境被统一了,将来走向社会,他们会认为本来如此,因为一向如此,将来也要继续如此。

我座位旁的窗台上,有一盆怒放的血红的海棠。每一看见,我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女孩苍白的脸。是的,我们的却要发愿,要除去人生毫无意义的痛苦,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张集思广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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