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活着色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是。"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

我深吸口气重新将手平放至膝上,微侧过脸。曾祖母颔首,笼着薄雾的双眼像是浊水中的鱼目,涣散的亮光模糊地从里面渗漏出来。可我听说曾祖母是连衣服上的印花都看不太清楚的。她的目光停留在空气中虚无的一角,间或会用手绢掩住嘴压抑地轻咳一声。

那样的一双眼睛,瞳孔中所映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颜色?

我环视一圈整个房间,淡淡的日光洒落下来,染黄了客厅中高高的窗花。墙壁泛着柔和的胭脂色,窗帘犹如古老戏院中又厚又长的幕布。不知是落了灰还是褪了色,现在连图案也见不真切。

其实不要说是看,曾祖母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我拔高了声线,朗声道:"奶奶身体挺好的,天气不错的时候常去锻炼。"

曾祖母仔细地听着,还微微别过身,又向我靠近了些,半倚半靠着我。她听得极认真,原本浑浊的眼中竟有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慢慢聚集到一起的萤火,交结连缀成一条在暗夜之中逐渐流动起来的星河。

她的反应十分迟缓,往往是一句话讲到底,又过了许久才能会心地理解。那时曾祖母的脸上便浮现出些安和的笑意来,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十分满意。

年事已高的曾祖母每年都是辗转于各家接受众多的子孙的孝敬的。我家是个大家族,爷爷共兄弟六人,虽不说家家是豪宅华庭锦衣玉食,但我的叔伯长辈倒也大多是事业有成的。在常人的眼中,一个垂暮之年日渐没于黄昏的老人,能够享的清福是享用不尽的,能尝到的美味也大多尝了个遍的。可我总觉得曾祖母其实是寂寞的。她少年时便当家,辛苦地将六个儿子拉扯大、送出家乡,看着他们一个个出人头地,混得风生水起,心中难免骄傲,怎么会愿意自己晚年这般依赖于子孙?何况大家天天忙着所谓的"事业",真的能陪在曾祖母身边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就说我自己吧,能这般和曾祖母相伴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沉睡或静坐在这里的曾祖母,日复一日安静地看着相同的风景。"今天的树枝上又落了只小鸟。""昨天的雨好像与今天的不一样呵。"所有的所有的这些被默默地收进眼底的冥思又能与和何人述说?

不知何时,曾祖母捉起我的紧攥着衣角的手,仔细地捧在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宛如天真而可爱的孩童,热切地赞叹着:"真漂亮,是一双好手啊,将来是要有许多好运气的。"我看不出那凸起的泛白的指骨间能藏着些什么样的乾坤,我只知道曾祖母反复地抚摸着它们,用那双粗糙的、皱起的、浅褐色的手指。她小心而温柔地包裹着我的手,像呵护着一个美丽斑斓却又易碎的梦境。我恍惚地觉得,她是在抚摸着少女时代的自己。她注视着我的眼神是那样熟悉,我仿佛也在注视着一个老去后的自己。

那一整个上午,曾祖母和我几乎全都是在这样的交流中度过的。曾经试图寻些什么话题来打破尴尬的我,竟然如此自然地与曾祖母畅谈。

也不尽是这样。操着浓重乡音的曾祖母,连发音也颇为含糊。好几次我抛出了问题,她却回答着毫不相干的答案。我听不懂的地方,曾祖母就笑,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单音,就像咕噜咕噜的鸽子。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一次次的静默中,我分明听到了温柔而年轻的声音。

我抬起头,再次观察这个房间:古色古香的枝形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优雅地垂下,陽光流转投射出水纹般的影子,朦朦胧胧地映亮了一切。

站起身,走过去撩开窗帘,窗槛边镶嵌着一块蓝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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