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回声

待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愣怔着听了许久了。

滚落一地的硬币像是扎眼的图钉,金属表面撞击着大理石发出刀剑相碰般刺耳的鸣响。他弯下佝偻的背去拾,那些路人就带着平静到麻木的表情走过去。

我想问你,你怎么就没被乞丐拦过?当你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欲打发他走的时候,他们为什么频频做出贪得无厌的反应?怎么他们软弱的身体,在你皱起眉试图绕道走开时横在你面前坚若磐石?

从阜宁到盐城,乡间的公路有一个拐角。司机开过一条直道,驶近大桥边的时候,常年会从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头裹白巾的人,张着嘴胡言乱语一通拍打着车窗讨钱,是不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场景?大多数人会选择摇开车窗递点零钱出去。对,然后他再继续对着你的脸唾沫横飞地行乞。

我曾见过那人一两次,头发已经斑白,额前扎了一条看了要教人暗啐晦气的布料。面上的刻纹里深陷着污垢。那眼珠是转也不转的,并没有什么活着的生气,好像这人并不是生存着的,只是还没有死完全而已。眼中的红中带着些许难看的黄,如同割破了皮以后流淌出的血丝夹带着脓水。——这样的脸贴在近处,这简直有些可怖了。

那时打点他钱是要从窗口扔出去的。几元几角,乃至几分的硬币,快速地扔出去,硬币特有的碰撞声响极容易引起人的兴奋。一辆车开过去,一地钱,一个人,跪着拾。

又有什么办法呢?路是要走的,人也是要应付的。手辣些的,狠踩一脚油门打个方向盘,他也一样惊惶的险险避开去。那就给吧,这几乎是必然的,你还得去几十公里外的岳丈家,你还要把货物运送到客户那里去,这点小插曲不会天天在你身上发生,毕竟遇上这种事,你也是十分无奈的。

当时我听那一地落钱声,心里难过得要命。硬币叮叮当当的弹跳声一次次反弹。我觉得我抛出的不是钱而是他的自尊,我觉得那些锡铁毕竟是太硬了敲得我心里面疼。

然而他又怎么不无奈呢?某次再途径那条公路,恍然发觉已经很久没瞧见那个人了。"怎么了呢?"母亲淡淡道,"怎么?许是死了。"我露出一副诧异的神情,"天天在这公路上来往的,不要说什么心狠的……只说醉驾或是超速,遇上哪一样都得死,"又说,"从前听人讲他是疯子吧……阿,已经这模样了,怎么不疯?以前在工厂里犯了什么事,老婆孩子都跑了,记不清楚……谁记得。"

所以我现在听到这声音,便觉得四周嘈杂都与我无关似的。动作被放慢千万倍播放,眼前的乞者把脱落了大半搪瓷的杯子放在地上,微张着嘴,口中嘟嘟囔囔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却像在听一张陈旧的默片。他长得蜷曲的指甲里积淀着一个人最为长久的、肮脏而贫穷的岁月,污浊与尘垢被时光卷起,覆满他指间深深的缝隙。我看见那个在公路上拾钱的背影与他重叠,他们背靠着背,一次次将那些冰冷的、银色的小闪光放进手心。

我想着,想着那个不知如今长眠于何处的人的过去,想着他对于别人来说都不重要,都不能被记得的过去;想着这个现在伏在地面上捡钱,目光空洞的人的未来,想着流氓与地痞,是不是哪一样也可以简单地让他断了声息。我想为什么会得到这种结果,有人在公路上拦车行乞造成交通障碍,为什么没有相关部门予以制止;有人在闹市掏钱阻塞路人,为什么没有保安进行管理;又是什么让这些人穷困潦倒,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们固执地不愿让开身?我想事情的环节发展至此,为什么我能做的只是别过头匆匆离开?

我想着,听着这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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